寒风裹挟着黄河的湿气,在郭威的铠甲上凝成一层薄霜。
他勒马停在澶州城外的土坡上,望着远处溃不成军的队伍像决堤的浊流般涌来。
昨夜汴梁城头的火光,此刻仍在他眼底灼烧。
"将军,收拢的残兵不足三千。
"副将王峻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,"粮车全丢在酸枣门外了。
"郭威的指节在缰绳上收紧。
契丹人的狼头旗插上皇宫那刻,他就知道这场溃败远未结束。
忽然,溃兵中一抹突兀的红色闯入视线——那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,竟逆着人流在帮伤员包扎。
"那是谁家的儿郎?
"王峻眯起眼睛:"像是邢州柴家的标记。
听说柴守礼举族南逃时,把独子落下了。
"少年突然抬头。
隔着百步尘烟,郭威看见他脸上有道新鲜的箭伤,却衬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。
就像二十年前在太原街头,那个饿着肚子也要护住半块胡饼的自己。
黄河的冰层在午后的阳光下发出细碎的爆裂声。
柴荣跪在临时医帐里,用烧红的匕首烫着伤兵溃烂的伤口。
血腥味混着焦糊味,熏得新来的小卒首干呕。
"按住了!
"少年厉喝,声音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。
当帐帘被掀开时,他头也不抬:"要包扎去东帐,这里只救能活的。
""好大的口气。
"郭威的影子笼罩下来。
柴荣猛地僵住。
他认得这副铁甲——昨夜汴梁城破时,就是这队骑兵死守着朱雀门。
少年沾满血污的手指无意识蜷起,露出虎口处厚厚的茧子。
"读过《孙子兵法》?
"郭威突然问。
"读过。
"柴荣首视将军的眼睛,"更读过黄河汛期的水文志。
"帐外传来一阵骚动。
契丹游骑的箭矢突然越过冰河,钉在辕门上嗡嗡作响。
郭威抓起长槊的瞬间,听见少年压低的声音:"冰面下有三处暗流,酉时潮位最低。
"将军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。
暮色将黄河染成锈色时,契丹人的狼旗己逼近北岸。
郭威站在河堤上,看着柴荣用绳索把伤兵绑在门板上。
少年动作娴熟得不像世家子弟,倒像常年漂泊的船工。
"你父亲...""家父常说,乱世里最没用的就是门第。
"柴荣突然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痛楚,"但他还是带着族谱南逃了。
"对岸传来号角声。
郭威解下佩刀扔给少年:"带伤员从西门走。
若见到穿绿袍的契丹使者..."他顿了顿,"杀。
"柴荣接住刀的姿势让郭威心头一震——正是太原军中秘传的"龙吞刃"起手式。
当年教他这招的老校尉,好像就姓柴。
冰层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断裂声。
契丹人的先锋骑兵陷进了暗流,战马的嘶鸣混着冰块的撞击声,在河面上撕开一道血色裂痕。
"是时候了。
"柴荣轻声说。
郭威发现少年看的不是对岸敌营,而是东南方——那里有座被晚霞点燃的烽燧台。
就像命运在灰烬中竖起的路标。
星子爬上柳梢时,郭威在溃兵名册上划下最后一笔。
王峻急匆匆进来:"契丹人退了,但澶州刺史说要闭门...""让他开。
"将军的声音像磨过的刀,"告诉城里粮商,明日午时前不交粮,本将亲自去他们地窖里找。
"烛火突然摇晃。
柴荣站在帐外,手里提着颗滴血的头颅——正是那个绿袍使者。
少年脸上新添的伤口还在渗血,眼神却亮得骇人。
"地窖不用找了。
"他扔下一卷羊皮,"契丹人给粮商的密约,就藏在使者靴筒里。
"郭威突然大笑。
这笑声惊飞了栖息在辕门上的寒鸦,也惊醒了蛰伏在血脉深处的某种东西。
当他拍上少年肩膀时,发现对方的骨骼比自己想象的更坚硬。
就像黄河解冻时,第一块撞碎冰层的石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