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烛的芯子爆出灯花,将拔步床的雕花栏杆映得如同滴血的檀木。
林晚芙端坐在铺着鸳鸯锦被的床榻上,指尖划过嫁衣上盘金绣的并蒂莲 —— 那金线己被摩挲得微微发暗,像极了她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。
窗外的雨丝斜斜织着,在窗纸上洇出湿痕,与烛火爆裂的噼啪声缠绕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。
"娘子久等了。
"这声问候如檐角冰棱坠落,清冽中裹着不易察觉的沙哑。
林晚芙的脊背瞬间绷紧,这嗓音与白日拜堂时那气若游丝的腔调判若两人。
盖头被一柄羊脂玉如意轻轻挑起的刹那,烛光如潮水般涌入,她眯眼望去 —— 沈昭辞身着簇新的大红喜袍,衣料上的云纹暗绣在火光中浮动,却衬得他下颌的线条愈发锋利,那双平日里半阖的丹凤眼此刻睁得滚圆,瞳仁深处似有寒星闪烁。
他右手执如意的指节泛白,左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,压抑的咳嗽震得喜袍下摆微微颤动。
"夫君身子不适?
" 林晚芙起身欲扶,指尖即将触到他袖角时,却被他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,那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。
"老毛病了。
" 沈昭辞走到八仙桌边,斟酒时银壶在烛火下映出冷光,"今日委屈娘子从侧门入府了。
" 酒液注入瓷杯的声响格外清晰,林晚芙望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涟漪,白日里的场景在眼底翻涌:喜轿碾过青苔覆盖的侧门石阶,拜堂时高堂之上沈父的空位,以及婶娘们交头接耳时翘起的兰花指 ——"不过是拿她冲喜的药引罢了"。
"能为夫君分忧,不算委屈。
" 她接过酒杯的指尖擦过他手背,那触感凉得像浸透井水的寒玉。
交臂饮尽合卺酒的瞬间,辛辣的酒液呛得她喉间发紧,却听见沈昭辞忽然轻笑:"娘子可知,这合卺酒用的是三年前的女儿红,埋在沈家地窖时,恰是林家出事的年月。
"林晚芙握杯的手猛地一滞。
沈昭辞忽然欺近,酒气混着淡淡的药香拂过她耳畔:"我瞧娘子不像农家女,倒像......" 他的话语陡然顿住,目光落在她解下的凤冠上 —— 那支嵌着东珠的步摇正随着她微颤的肩头轻轻晃动。
"夫君说笑了。
" 林晚芙后退半步,发间的珍珠耳坠撞出细碎声响,"既己拜堂,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—— 这桩婚事,于你我不过是场交易罢了。
" 她转身打开妆台上的螺钿匣子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格瓷瓶,瓶身上用朱砂写着 "远志"" 当归 " 等药名。
沈昭辞的目光骤然锐利:"你会医术?
""家母曾在药铺帮工。
" 林晚芙取出一个描金小瓶,拔开塞子便有甘香溢出,"这是用夜交藤与合欢皮制的安神丸,夫君今夜服下可安睡。
"瓷瓶悬在半空时,她的手腕突然被沈昭辞攥住。
那只看似枯瘦的手竟有千钧之力,虎口处的薄茧硌得她生疼。
"三年前林家灭门案,你究竟知道多少?
"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,烛火在他眼中跳跃,映出骇人的光,"钱粮小吏家遭灭门,哪有动用玄铁重剑的道理?
"窗外的雨势骤然变大,豆大的雨点砸在芭蕉叶上,如擂鼓般震得人耳膜发疼。
林晚芙眼前闪过地窖门缝外的血光,舅母塞给她玉佩时染血的指尖。
"我只记得黑衣人靴底的令牌纹样," 她挣开钳制,从发髻里拔下一支银簪,簪尖在烛火下划出冷光,"像朵六瓣梅花。
"沈昭辞的瞳孔猛地收缩,正要再问,门外忽然传来老管家的咳嗽声:"少爷,老爷在东院候着。
" 他瞬间松开手,踉跄着后退半步,脸上血色尽褪,连声音都变回弱不禁风的模样:"这么晚了......"目送沈昭辞消失在雨幕中,林晚芙跌坐在镜前。
妆台上的铜镜映出她苍白的脸,鬓边那朵新插的珠花正在轻轻颤抖。
她解开腰间的锦带,露出暗格里藏着的机关短刃 —— 刃身刻着的缠枝莲纹,与母亲留给她的《百草集》封皮如出一辙。
东院传来压低的争执声。
林晚芙贴着月洞门框细听,沈父的怒喝穿透雨幕:"你当我不知你留着她的心思?
当年若不是林家......" 后面的话语被一阵惊雷劈碎。
她攥紧短刃的手心里渗出汗珠,忽然想起舅母临终前的呢喃:"沈家的根,扎在不见光的地方。
"回到新房时,她发现药匣里少了一瓶 "七步解毒散"。
正凝神查看暗格,门闩忽然轻响。
沈昭辞站在月光与烛光的交界处,手中把玩着那只失踪的瓷瓶,瓶身上的朱砂字迹在他指尖明明灭灭。
"娘子这药散的方子,倒像是太医院的手笔。
" 他忽然轻笑,将瓷瓶抛回给她,动作间袖口滑落,露出小臂上一道狰狞的剑疤,"三年前我在枢密院当值,曾见过一模一样的解毒配方。
"林晚芙接过药瓶的指尖冰凉:"夫君深夜试探,所为何事?
""想与娘子谈笔交易。
" 沈昭辞走近两步,月光在他眼底碎成银鳞,"你用医术解我体内的蛊毒,我用枢密院的卷宗,换林家灭门的真相。
"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青铜令牌,牌面上 "枢密院" 三字在烛火下泛着幽光,"当年查抄林家的密令,就锁在这令牌对应的档案柜里。
"雨点击打在芭蕉叶上的声响渐渐稀疏。
林晚芙望着沈昭辞掌心的令牌,又看向他小臂上尚未痊愈的剑疤,忽然明白这场冲喜婚事背后,藏着远比她想象更复杂的棋局。
"成交。
"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,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沈昭辞闻言挑眉,那抹病气沉沉的苍白里竟透出几分锐气:"既为盟友,今夜便同榻而眠如何?
"林晚芙手按在腰间的短刃上,却见他己转身走向外间的软榻,背影在月光下拉得修长:"玩笑而己。
" 他顿了顿,从枕下摸出一卷泛黄的卷宗,"这是当年江南漕运的流水账,或许娘子能从中瞧出些端倪。
"红烛燃尽最后一滴蜡泪,化作一滩暗红的凝脂。
林晚芙借着窗棂透进的月光展开卷宗,泛黄的纸页上突然飘落一枚干枯的槐树叶 —— 叶背上用朱砂写着八个小字:"机关算尽,反误性命"。
她捏着那片叶子看向软榻,沈昭辞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,只是眉头仍微微蹙着,像藏着解不开的谜团。
而暗格里的机关短刃,此刻正贴着她的腰侧,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:这场以婚姻为幌子的同盟,究竟是破局的钥匙,还是更深的陷阱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