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太后忧心顾青禾身体,留她宿在宫中。顾青禾推说家中事多,须得她亲自回去料理,赶在宫门落锁前离了宫。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,没有留在宫中的必要。
“咔嚓。”
寂静的夜里,剪烛声显得格外清脆。
“拂砚,今儿陪我进宫你也累了,又跪了那么久,你且下去早些睡了吧。”顾青禾用力揉了揉太阳穴,难掩疲惫。
拂砚还欲再说些什么,被顾青禾一口堵了回去:“我这儿有茧纸在就够了。”
茧纸听了,忙拉了拂砚向院门走:“拂砚妹妹伺候一天了,该也累了,姑娘这儿有我在尽够了。妹妹回去早点安歇养好身子,才不算辜负了姑娘善心呀。”
顾青禾名下有四个贴身伺候的丫头,其中润笔最为沉稳端庄,墨痕最为忠义勇敢,茧纸最为聪明伶俐,拂砚最为细心谨慎。笔墨纸砚四个都是顾青禾的母亲,嘉成长公主李宝萱亲自给她挑选的。
笔墨纸砚四个都是大丫头,自然不会和下面干粗活的人住在一处。她们四个独立住一个小院子,就在顾青禾住的明月台旁边。
院里面润笔才洗了头,正擦着头发,瞧见拂砚行走间有异,问道:“拂砚,你这腿怎么了?过来我替你瞧瞧。”
拂砚勉强扯扯嘴角:“不妨事。就跪了一会儿。”
“跪?谁叫你跪的?”润笔大惊。心想自家姑娘对她们向来宽厚,拂砚又向来是最近谨慎的,怎么会被罚跪。
“前几日姑娘去宫里求情,我不被准允跟进去,只在宫门外等着,因而不知是何情形。今儿碰巧遇上了太子,太子殿下见姑娘身体孱弱,便开恩准我扶姑娘进去。没想到姑娘一到那正殿前面就跪了下去,一跪就是两个时辰。期间太子殿下去拉姑娘起来,姑娘仍长跪不起,太子殿下说姑娘都连着跪了两天了,还要在这里跪一辈子吗。我这才知道......我这才......”
拂砚说着说着,不禁带上了哭腔。她一边抹泪一边紧抓着润笔的手,压低声音抽泣道:“我这才知道出前几天姑娘都没能见到天颜,都是这样的跪着。润笔姐姐你想想,这样的天,这样的大雪,姑娘这样弱的身子......我想想我就......”
饶是润笔端庄沉稳,听了这话也不禁红了眼眶,揽着拂砚安抚。
“从前咱们将军和公主在时,姑娘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......我就是觉得不服,替姑娘不服......”拂砚实在忍不住,扑倒在润笔怀里痛哭出声。
拂砚是小心谨慎,可到底是四人中年纪最小的,在亲近的人身边自然不会压抑自己。
润笔收敛起情绪,柔声安慰好一阵,才把拂砚给哄好。她为拂砚的膝盖上了药,教她睡觉去了。
“茧纸,你过来。”顾青禾轻轻撇去茶上的浮沫,看着嫩绿的茶叶在茶汤中煎熬地上下翻滚,吐露青黄。
茧纸正熨着衣服,闻言手下一抖,险些把那件衣衫点着了。“姑娘可是饿了?润笔姐姐一早吩咐厨房炖着的——”
“你当我是傻的吗?”
“铛!”
顾青禾手一松,汝窑天青釉竹节杯摔在双筐编织黄杨木地板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她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,原本水葱般***的手指上生了冻疮,几处红红紫紫的瘢痕触目惊心。
茧纸闻声跪下:“姑娘恕罪!”
“那你说,你有什么罪?”顾青禾甩开帕子,厉声道。她死死盯着茧纸的弯曲的脊背,无形的威压充斥整个房间,似乎连空气都滞塞难动。
她到底是嘉成长公主李宝萱和昭襄侯顾宣平的女儿,顾家、李家、姜家三家血脉的集聚。
见茧纸不答,顾青禾本就不善的音色更冷几分:“你不说,我来替你说。”
“你六岁入府,如今已有十年。笔墨纸砚四人中,你最是聪明机灵。入府前我母亲将你们的身世都调查得清清楚楚,你老子娘在前朝温太妃宫里待过。这事我原不知道,是前月闲来无事,调阅了名册卷宗又问了我母亲才发现。”
“温太妃也曾盛宠过一段日子,只是如今的姜太后当年一进宫便深得圣眷,是以温太妃怀恨在心。再加之姜太后有孕时温太妃恰好流产,这份恨便更浓,甚至后来还做了许多对姜太后不利的事。对于这些,姜太后并非全然不知。”
“你母亲人缘极好,在宫里有个结了金兰的姐妹,我记得,是叫晓云吧。”
“这位宫女看似普通,只是个最低等管洒扫的婢女,同你母亲这样能为主子的近身更衣的宫女有极大差别。可她的身份却极其特殊,很少有人知道。不过,你应该能为我答疑解惑吧?”
见顾青禾说至此,茧纸原本端正的跪姿再也维持不住,肉眼可见地发抖。
“还要我继续说吗?”顾青禾重重拍案,声音中的寒意几乎结成了霜,顺着四面八方蔓延。
见茧纸即使害怕到发抖,仍然一言不发,顾青禾几乎被气笑了:“好!”
“晓云是姜太后身边苏嬷嬷私下认的义女,却在温太妃宫里侍奉着,还与你的母亲——能接近温太妃却不惹眼的宫女结了金兰。这让我不得不怀疑,当年的温太妃是否是真的暴病而亡。”
“姑娘!我说!姑娘!我全说!”茧纸纵然再聪明,此时也吓得几乎傻了,只会哭着喊这几句。
“我......我幼时曾听母亲与一妇人悄声议论过此事,好奇便去问了。我阿娘本是不告诉我的,可在我入府前,又把此事原原本本、事无巨细地同我说了,还把唯一的证据给了我。她告诉我,这个秘密可以成为保命符,也可以成为杀人刀,教我一定要找准时机拿来保命。”
“所以你就以此事要挟,让姜太后在此时迅速回京?”
顾青禾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茧纸,向来聪明的丫头,竟然在此时犯糊涂做了这样致命的蠢事。
温家早已在今上的清算下倒台,温太妃在前朝宫里又向来没什么好友。这事儿就算真被人翻出来,也没有人会让现在的姜太后去给温太妃偿命。而姜太后为了免除不必要的麻烦,自然会将知道当年实情并掌握证据却想要背叛自己的人灭口。
“是......我寄信到法藏寺,信纸上绘了一片云纹,在信的末尾缀了一个京字。那是当年沾了毒的手帕上面的纹样。”
茧纸本就聪明,只是一时心急慌乱之下才做了傻事,如今全然明白。如若姜太后真的收到信,她此刻就没命了。自家小姐此刻还能和她讲话,那自然是已经摆平此事。
“我......我自知做了错事,求姑娘责罚。”
顾青禾似乎累极,扶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:“你也是一心为我,我怎会真的罚你。”
茧纸身份之特殊从前在她心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。前些日子见了信,她便命墨痕带着死士彻查,再联系母亲从前的话,才推出这桩旧事来。
“从你寄信那一刻起,这件秘密就在我面前暴露了。只是事务繁多,我动手稍微迟了一些,墨痕去追了那信两日才追到。那手帕我也烧了。”顾青禾用力地按揉太阳穴,免得自己睡着,“你也别跪着了,早点睡吧。”
“是。”
茧纸深深一拜,在心底暗自谢过主子的救命之恩,旋即转身离开。
她一拉开门,恰好碰上提着药箱刚刚赶来的润笔。
润笔进屋,正好瞧见顾青禾忍着痛蹲下,试图捡起摔在地上的竹节杯。
顾青禾一手抓着床沿,手指穿过雕花镂空的空隙紧紧攥住,艰难地蹲下。膝盖处的伤口撕裂般的疼痛钻入四肢百骸,她额前的汗水滴落在黄杨木的地板上,留下一块略深的痕迹。
她刚刚退烧,力气还没恢复,再加上连日的劳累和创伤,突然就重重摔坐在了地板上,没有喊疼。
润笔立刻放下药箱,扶着虚弱的顾青禾站起再回到黄花梨架子床上:“姑娘快别收拾了,一会儿我来吧。”
“润笔,你说,爹娘和哥哥们在地下会不会冷啊?”
顾青禾的声音很轻,容色清冷凄绝。整个人像一只挂在树上的断线风筝,摇摇欲坠。烛火明灭,她的影子也微微晃着,仿佛连灵魂都要叫风吹散了。
“不会的,姑娘。侯爷、公主和两位少将军都不会受苦的。”润笔的声音打着颤。
润笔服侍顾青禾脱了外衣,在手上脚上生了冻疮的地方好好地涂了药。她挽起顾青禾的裤脚露出膝盖,不禁惊呼一声。
顾青禾的皮肤本就***,膝盖上那些红一块儿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冻伤瘀伤就更加醒目,还有几个地方破了皮出了血。
“姑娘,这......”润笔含泪抬头,才发现顾青禾早就累得昏睡了过去。
润笔只好压低抽噎的声响,含泪给伤口上药,紧紧咬着嘴唇。
她的手指刚刚触及伤处,顾青禾就疼得一哆嗦。
润笔的眼泪无声滑落。
侯府的高门贵女,顾家上下最宠爱的三娘子,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