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汁,悄无声息地漫过精致的雕花窗棂,流淌进这间属于小小姐的闺房。
蓉素独自坐在宽大的黄花梨拔步床上,小小的身体陷在柔软的锦被里。
她怔怔地望着梳妆台上那面光可鉴人的铜镜。
镜中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小脸:粉雕玉琢,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前世的几分清秀轮廓,尤其是眉尖那习惯性微蹙的模样,竟与茉莉如出一辙。
然而左脸颊那两颗并排的、殷红如血的朱砂痣,却比记忆中更加鲜明夺目,如同命运烙下的新印记。
她缓缓抬起如今变得圆润小巧的手,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凉的镜面,抚过镜中那稚嫩的眉眼。
灵魂深处,属于茉莉的记忆与属于乌雅·蓉素的记忆仍在激烈地碰撞、融合。
前世浴室冰冷的瓷砖、消毒水的刺鼻、腹中那撕裂般的剧痛和绝望……与今生姐姐茹月温暖的怀抱、伽楠香的气息、王姨娘刻薄的嘴脸……交织缠绕。
她(茉莉)知道,自己己不再是纯粹的茉莉,却也尚未完全成为乌雅·蓉素。
她的灵魂,带着前世的伤痕与执念,落入了这个清朝贵女幼小的躯壳里。
而长姐茹月那双盛满关切与守护的眼睛,是她在这全然陌生的时空洪流中,抓住的第一块浮木。
那份毫无保留的、血脉相连的关爱,是她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、真实的暖意。
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被面上精致的并蒂莲刺绣,细腻的丝线触感却突然被颈间一个硌人的硬物打断。
蓉素(茉莉)低头看去,心头猛地一跳——是那条星星银链!
那条在灵魂中转站,由那个声音给予的、承载着渺茫希望的银链,此刻正紧紧地缠绕在她幼嫩纤细的脖颈上。
链尾那枚小小的星芒坠子,紧贴着锁骨处的皮肤,传来一阵阵奇异的、带着存在感的温热。
它竟然随着她一同来到了这个身体里!
这绝非寻常孩童的饰物。
蓉素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,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微烫的坠子。
这……这是找到那个孩子的唯一线索吗?
星芒坠子……星芒海……引魂星……无数念头在她小小的脑袋里翻涌,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渴望。
“姑娘该用晚膳了。”
一个梳着利落燕尾髻的丫头端着青瓷碗走了进来,声音平板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,“主母念着您今日摔着了,特意赏了这碗安神的百合粥。”
碗里的粥熬得还算细腻,碗底的百合花瓣煮得稀烂,几乎化开。
蓉素拿起调羹,舀起一小口送入口中,一股清甜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、属于药材的微苦在舌尖蔓延。
就在这时,窗外传来一阵夜莺般清脆却又带着几分刻意娇媚的笑声。
她抬眼望去,只见游廊朱红的柱子旁,倚着一个穿着鲜艳桃红旗装的曼妙身影。
是桃姨娘。
她正用染着蔻丹的指尖,捏着一粒晶莹的葡萄,逗弄着笼子里色彩斑斓的鹦鹉,眼波流转间,余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蓉素的窗口。
记忆里,这位桃姨娘从未给过蓉素好脸色。
“蓉素可好些了?”
门“吱呀”一声被轻轻推开,带着秋夜微凉气息的月白身影走了进来,正是茹月。
她发髻间似乎还沾着庭院里未干的夜露,带着一身清冽的气息。
“方才我去求了额娘,明日带你去红螺寺祈福,散散心,也压压惊……”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,目光落在床头几乎未动的粥碗上。
她快步走近,带着暖意的指尖自然而然地轻轻碰了碰蓉素的额头,探试温度。
这个充满关切的、亲昵的小动作,像一根柔软的刺,瞬间扎进了蓉素(茉莉)的心底。
前世孤身一人承受暴力的冰冷绝望,与此刻被亲人温柔呵护的暖意,在她灵魂深处激烈碰撞。
一股强烈的倾诉欲猛地涌上喉头。
她突然伸出小手,紧紧抓住了茹月尚未收回的手腕。
茹月惊讶地低头,对上蓉素那双过于清亮、承载着复杂情绪的眼眸。
“姐姐,” 蓉素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孩童嗓音特有的稚嫩,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认真,“我不是摔糊涂了,我是……” 后面的话,如同被无形的巨石堵住。
铜镜里映出的那个小小身影,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和所处的时代。
在这个等级森严、尊卑分明、笃信鬼神的封建时代,说出“借体重生”的真相?
只会被当作中了邪祟的疯话,轻则被厌弃,重则……后果不堪设想。
她硬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,小手却抓得更紧了。
茹月被她抓得手腕微痛,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惊疑不定,随即又沉淀为一种蓉素暂时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——有担忧,有探究,还有一丝深藏的、仿佛洞悉了什么的了然?
沉默在姐妹间流淌,只有窗外鹦鹉偶尔的啁啾声传来。
良久,茹月紧绷的指尖才缓缓松开,反手轻轻回握住了蓉素的小手。
她没有追问那个戛然而止的“我是”,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、绣着缠枝纹的锦囊。
她打开锦囊,一股清甜干燥的花香飘散出来,里面装着的是晒干的槐花花瓣。
“蓉素,” 茹月的声音轻得像落在古老瓦当上的一缕月光,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,“姐姐知道,你与旁的孩子……是不同的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妹妹,“虽然你是女儿身,年纪又小,可姐姐总觉得,你心里藏着许多想法,凡事都有自己的见地。
虽然有时调皮了些,可你的心地,姐姐知道,是顶顶纯善的……”她轻轻抚摸着锦囊里的槐花:“可是蓉素,你要明白。
我们的额娘,性子最是温婉柔弱。
府里这几个姨娘……” 她的声音压低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,“王姨娘刻薄,桃姨娘心思活络,都不是省油的灯。
我们姐妹俩,要学会替额娘分忧,至少……不能再让额娘整日为我们悬心劳神了。”
蓉素(茉莉)听着姐姐语重心长的话语,心中百感交集。
她为这一世能拥有茹月这样真心爱护她的姐姐感到无比欣喜和温暖,这份毫无保留的亲情是她前世渴望却未曾得到的珍宝。
然而,茹月话中透露的深宅内情,以及她对额娘处境的描述,又让蓉素(茉莉)的心沉了下去。
旧时代的女性,即使出身官宦,困于这深深庭院,命运也如同浮萍,依附于父权与夫权,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倾轧。
前世的惨痛经历让她明白,依靠任何人都不如依靠自己!
软弱和忍耐换不来平安,只会让施暴者变本加厉。
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无比清晰地浮现:她必须强大起来!
不是为了争宠夺爱,而是为了最基本的自保!
为了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!
“槐花要趁开得最盛时采,” 蓉素忽然开口,声音恢复了孩童的清脆,巧妙地接过了茹月关于“分忧”和“孝道”的话题,“蒸熟了拌上蜂蜜,额娘吃了最是安神养心。”
她知道,在这个时代,孝道是最好的通行证和保护伞。
她需要利用这一点。
茹月闻言,果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,以为妹妹听懂了她的劝导。
蓉素紧接着,仰起小脸,眼神清澈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:“长姐,我想学些本事。”
茹月有些疑惑:“本事?
你想学什么?
针线女红?
还是琴棋书画?
额娘早就说要给你请师傅……不,” 蓉素摇摇头,小手握成了拳头,“我想学防身的本事!
学武术!”
“防身?
武术?”
茹月彻底愣住了,秀美的脸上满是愕然,“蓉素,你……你为何要学这个?
我们身处内宅,仆妇环绕,何需……”蓉素无法解释前世被拳脚相加、毫无反抗之力的恐惧己经烙印在灵魂深处。
她只知道,身体的力量是最后一道防线。
她用力摇晃着茹月的手,带着孩童特有的执拗:“长姐,我就要学嘛!
你答应过我,要替我向阿玛求情的!”
她搬出了姐妹间的小约定。
看着妹妹异常坚决的眼神,再联想到她今日摔下树后醒来那不同寻常的沉静,茹月心头疑虑更深,但更多的是对妹妹的疼惜和一种莫名的信任。
她踌躇片刻,终于叹了口气:“罢了罢了,你这丫头,总是这般出人意料。
我去求求阿玛……只是,习武辛苦,又非闺阁常事,阿玛未必肯答应……”就在这时,窗外似乎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、衣物摩擦的悉索声!
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