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建涛脸上的错愕只持续了不到两秒，便迅速被一种被冒犯的怒火所取代。
他肥硕的脸颊因为充血而涨成了猪肝色，指着沈思远的手都有些哆嗦。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？
你不干了？”
疯了！
这小子是疯了！
现在辞职，‘东方禅意’那个烂摊子谁来收拾？
苏晚晴那边怎么交代？
沈思远看着他头顶上那行惊慌失措的字幕，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烟消云散。
他甚至懒得再去看这位总监接下来会如何表演他的“雷霆之怒”。
他只是平静地、最后一次环视了这个他曾经挥洒过无数汗水与心血，也承受了无数委屈与不甘的会议室。
他转身就走。
“沈思远！
你给我站住！”
王建涛的咆哮在身后响起，“你以为你是谁？
离开了‘天际线’这个平台，你屁都不是！
我告诉你，你今天的履历上，将会留下最耻辱的一笔！”
完了完了，这下死定了！
必须想办法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！
沈思远没有回头，径首穿过设计部的大开间。
一路上，他像一个行走在灵魂曝光灯下的异类。
周围同事们纷纷抬起头，目光复杂地投向他，而他们头顶上的字幕，则上演着一出活生生的人性默剧。
***！
牛逼啊！
居然敢当面炒了王扒皮！
——这是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，却在会议上噤若寒蝉的组员小李。
太冲动了，这年头工作多难找。
哎，他走了，他的活儿不会分给我吧？
——这是邻座那个永远在抱怨加班却从不敢反抗的大姐。
活该，平时就看他那副清高的样子不爽。
——这是曾经被他指出过设计错误的竞争对手。
羡慕、怜悯、担忧、幸灾乐祸……这些无声的言语，像潮水般向他涌来，却再也无法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波澜。
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挣脱了蛛网的飞虫，虽然前路未卜，但翅膀终于能够自由扇动。
走出“天际线”大厦旋转门的那一刻，午后炙热的阳光洒在他身上，沈思远长长地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自由的空气，原来是这个味道。
他没有回家，也没有联系任何人，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在城市的街头。
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，曾经是他追逐的梦想，此刻在他眼中，却像一座座冰冷而巨大的牢笼，囚禁着无数个像王建涛那样戴着面具的灵魂。
汽车的鸣笛声、商场的促销声、情侣间的呢喃声……所有声音都伴随着它们***的潜台词，轰炸着他的大脑。
“亲爱的，你今天真漂亮。”
昨天问她口红色号，今天就涂了，看来有戏。
“老板，您放心，这个项目我们肯定能拿下！”
实在不行就陪客户再喝几顿，喝到胃出血也得签下来。
“宝宝乖，妈妈下班就回来陪你。”
烦死了，要不是为了你，我早就辞职去旅游了。
喧嚣，无处不在的喧嚣。
谎言，无孔不入的谎言。
沈思远感到一阵头晕目眩。
这种全知全能的视角，有时候是一种比无知更深重的折磨。
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，一个没有潜台词，或者说，潜台词不那么刺耳的地方。
他下意识地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，城市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外。
巷子深处，灰色的墙壁上爬满了青翠的藤蔓，尽头是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店铺。
没有霓虹闪烁的招牌，只有一块深褐色的原木板，上面用素雅的字体刻着两个字——回响。
像是一个奇妙的召唤。
沈思远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。
“叮铃——”门楣上挂着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声音，像是在宣告一位客人的到来。
店内的景象让沈思远微微一怔。
这里不像是一家纯粹的咖啡馆，更像是一个私人收藏室。
温暖的灯光下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种老式的音响、黑胶唱片机，甚至墙角还静静地立着一把大提琴，琴身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
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与淡淡的旧木头气息，意外地让人心安。
一个穿着素色棉麻长裙的女孩正背对着他，站在吧台后，专注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一只玻璃杯。
她的动作很慢，很轻，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。
“欢迎光临。”
她没有回头，声音却像刚刚那串风***一样，干净、空灵。
沈思远走到吧台前坐下，店里没有其他客人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略显紊乱的心跳。
“一杯……美式，谢谢。”
他有些沙哑地开口。
女孩这才转过身来。
她看起来二十西五岁的样子，没有化妆，素面朝天，却有一种清水芙蓉般的纯净气质。
她的眼睛很亮，像一泓清澈的泉水，倒映着他此刻略显狼狈的身影。
她打量了他几秒钟，然后微微歪了歪头，说出了一句让沈思远意想不到的话。
“你的声音，听起来很疲惫。”
她顿了顿，似乎在寻找更精准的形容词，“不只是身体，你的……频率，有点乱。”
沈思远的心猛地一跳。
频率？
这是什么形容？
他下意识地抬眼，准备迎接那早己习惯的灰色字幕。
然而，这一次，他看到的景象，却让他彻底愣住了。
女孩清澈的眼眸上方，确实浮现出了一行淡灰色的字幕，但那行字的内容，却和他之前见过的所有潜台词都截然不同。
这个人的灵魂，像一座被暴雨冲刷过的老房子，疲惫又倔强。
没有算计，没有嘲讽，没有自私的欲望。
那是一种……观察？
甚至可以说，是一种诗意的解读。
它并非言语的对立面，而是对她所感知到的信息，进行的一种更深层次的、感性的翻译。
沈思远怔怔地看着她，一时间忘了言语。
女孩似乎并没有期待他的回答，她转身开始准备咖啡，一边操作着咖啡机，一边随口问道：“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？
你的‘声音’里，充满了告别的味道。”
沈思远张了张嘴，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
跟一个陌生人倾诉自己刚刚丢了工作，还获得了一种荒谬的超能力吗？
他只能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女孩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推到他面前，咖啡旁边，还放着一颗用精致糖纸包着的手工方糖。
“请用。”
她微笑着说，“今天的生活，可能需要一点甜。”
沈思远看着那颗方糖，又看了看她。
他想说谢谢，却发现自己的目光，又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她头顶上方。
那行灰色的字幕，悄然发生了变化。
希望这杯咖啡和这颗糖，能为他混乱的频率，带来一丝短暂的谐振。
沈思...远彻底呆住了。
谐振？
这个词，就像一把钥匙，瞬间打开了他思维里一扇从未触及过的大门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叫不出名字的女孩，第一次感觉自己所拥有的能力，或许并不仅仅是一个揭露谎言的残酷诅咒。
它还能让他，在充斥着杂音的世界里，分辨出一种截然不同的、纯粹而和谐的频率。
他剥开糖纸，将那颗方糖丢进微苦的美式咖啡里，用小勺轻轻搅拌着。
咖啡的香气混合着一丝甜意，钻入鼻腔。
他抬起头，看到女孩己经走到了墙角那把大提琴旁，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琴弦。
“嗡——”一声低沉而悠长的琴音，在小小的咖啡馆里回响。
那一刻，沈思...远感觉自己仿佛走出了一个喧嚣、虚伪的世界，一脚踏入了另一个充满未知与善意的秘境。
而眼前这个拉着大提琴的女孩，就是这个秘境的守护者。
他端起咖啡，喝了一口。
恰到好处的苦，和恰到好处的甜，在味蕾上交织。
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方，但至少在这一刻，在这间名为“回响”的咖啡馆里，他那颗被谎言和恶意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心，找到了片刻的安宁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