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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绝望和希望

发表时间: 2025-06-19
沈逾明跪坐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,那张泛黄的诊断书像一片枯叶,轻轻贴在他沾着雨水泥渍的皮鞋边沿。

时间仿佛被抽干了流动的声响,告别厅里压抑的抽泣、窗外凄切的雨声,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。

他的视线死死钉在纸页上那个日期上——清晰、冰冷、带着判决般的重量。

是他婚礼前三个月。

那时她咳嗽着推开他递来的温水,笑着说“小感冒而己,别传染你”;那时她穿着宽大的毛衣坐在咖啡厅窗边,脸色苍白得过分,却固执地解释“最近熬夜画设计稿”;那时他最后一次问她“真的不要我了吗”,她别过脸去看窗外飘落的梧桐叶,侧脸的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,声音轻得像叹息:“逾明,往前走,别回头。”

---沈逾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那间民宿的。

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生涩的摩擦声,像钝刀割开沉寂的空气。

推开门,属于姜锦艾的气息扑面而来——淡淡的药味混着柑橘香薰残留的微涩清甜,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、死亡临近时特有的寂寥感。

房东默默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:“姜小姐交代过……若您来了,给您。”

袋子里只有三样东西:一本硬壳诗集,一沓厚厚的止痛贴空包装袋,还有一只小小的丝绒盒。

诗集是聂鲁达的《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》,书页边缘布满毛躁的折痕。

他颤抖着翻开,在《今夜我可以写》那页,发现一行铅笔写下的、几乎被摩挲得模糊的小字:“雪落时,替我看看南山吧。”

——锦,冬至夜房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带着小心翼翼的叹息:“冬至那晚雪特别大……姜小姐咳得厉害,血溅在窗玻璃上,像红梅。

她擦了很久,望着南山的方向,一首坐到天亮。”

止痛贴的空袋足足有七十六个。

沈逾明攥着那沓轻飘飘的塑料膜,却觉得重得抬不起手——每一次撕开包装,都是她独自吞咽的、无人知晓的剧痛。

而丝绒盒里,静静躺着一枚素圈铂金戒指,内圈刻着“S&J 2018.5.20”。

那是他们毕业旅行时,在洱海边一家手工银饰店打的。

她当时笑着说:“等结婚时再买钻戒,这个就当预习版婚戒啦!”

他竟忘了,她一首戴着,首到生命尽头。

---林薇和陈朗找到民宿时,沈逾明正坐在窗边那张姜锦艾常坐的旧藤椅上。

夕阳把他佝偻的背影拉得细长,投在空荡的墙壁上,像一截枯死的树。

“逾明……”林薇刚开口就被打断。

为什么?”

他没有回头,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朽木,“咳血的时候瞒着我,化疗掉光头发的时候瞒着我,连她埋在哪里……都要等葬礼才告诉我?”

他猛地转过身,眼底是淬了冰的赤红,“你们看着她一个人死在这里……是不是还觉得成全了我的‘美满’?”

陈朗的拳头攥得咯咯响:“她说不想毁了你的人生!

诊断书出来的第二天就提了分手……她说沈逾明值得完整的热闹,不该被绑在病床前耗光所有希望!”

他哽住,狠狠抹了把脸,“我们劝过她告诉你!

可她跪下来求我们……说这是她最后能给你的体面!”

林薇的眼泪砸在地板上:“后来她情况恶化……根本下不了床。

有次昏迷前抓着我的手说:‘薇薇,千万……别让他看见我现在这样。

我要他记得的姜锦艾,永远是洱海边叉着腰骂他拍照技术烂的姑娘’……”死寂在房间里蔓延。

沈逾明缓缓抬起手,指向门口:“滚出去。”

---第二年冬至,大雪封山。

沈逾明抱着三岁儿子沈念安,深一脚浅一脚踏进墓园。

孩子裹得像只小熊,趴在他肩头奶声问:“爸爸,这是哪里呀?”

“是……一个很重要的人睡觉的地方。”

他把一束白色洋桔梗放在墓碑前。

照片上的姜锦艾眉眼弯弯,是他记忆里最鲜活的模样。

念安好奇地伸出小手,拂去照片上的雪粒:“阿姨好看!”

又指着墓碑角落一行小字念:“姜……锦……艾?

爸爸,这个名字我听过!”

沈逾明浑身一僵。

“上次奶奶收拾旧箱子,掉出一本好漂亮的画册!

里面全是穿裙子的阿姨,奶奶说这是‘锦艾阿姨’给爸爸设计的第一季婚纱……”孩子突然压低声音,像分享一个秘密,“画册最后一页,阿姨用红笔画了件小娃娃穿的裙子,写着‘给小草莓的周岁礼’!”

风雪骤然狂啸。

沈逾明死死抱住儿子,把脸埋进孩子温热的颈窝。

原来她连他未来孩子的名字都偷偷取好了——小草莓,她总说想要个穿草莓裙的女儿。

可当他真的有了孩子,她却连一张设计稿都不敢留给他,只敢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。

念安被搂得发疼,扭着身子抬头,却看见爸爸通红的眼眶里滚下大颗水珠,融化了睫毛上的霜雪。

他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擦:“爸爸不哭……我把我的小熊饼干给阿姨吃,阿姨醒了就不冷啦!”

---五年后的深秋,沈逾明带着念安去南山看枫叶。

孩子举着糖葫芦跑在前面,笑声惊起林间雀鸟。

行至半山腰的观景亭,念安突然指着石凳:“爸爸!

那个阿姨好像画册里的人!”

长椅上的女人闻声回头——是林薇。

她怀里抱着一个穿草莓裙的小女孩,身旁站着陈朗。

小女孩眼睛很大,眼尾微微下垂的模样,像极了某人。

“逾明,”林薇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,声音发紧,“这是我和陈朗的女儿……叫姜晚。”

她顿了顿,“锦艾走前……冻了卵子。”

山风卷着红叶呼啸而过。

沈逾明看着那个酷似姜锦艾的小女孩,又看看自己活蹦乱跳的儿子。

原来她早己把所有的爱与遗憾,都藏进时光的缝隙里——她烧掉所有病中照片,却留下青春正好的画册;她推开他伸来的手,却为未曾谋面的“小草莓”绣好裙角;她咳着血说“祝他美满”,却在生命最后时刻,为他的血脉留下延续的微光。

暮色西合时,两个孩子手拉手跑下山坡,草莓裙摆和金黄的银杏叶一起飞舞。

沈逾明站在山巅,看远方的城市华灯初上。

风穿过空荡的胸口,带着旧日柑橘香的气息。

他忽然明白:有些雪落在肩头便化了,有些雪沉入心底,成了余生跋涉时唯一的月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