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二上学期的开学铃声，与其说是清脆的宣告，不如说是被一叠沉甸甸、油墨气息还未散尽的数学摸底试卷粗暴地砸断了尾音。
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混合着新鲜纸张、油墨和青春特有焦虑的味道。
苏晚星坐在教室中后排靠过道的位置，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。
她死死盯着发到自己桌上的那张试卷，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，牢牢钉在右上角——那里，一个用红笔重重圈起来的数字“58”，像一道狰狞的伤口，又像一只充满嘲讽意味的眼睛，毫不留情地灼烧着她的视线。
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，她用力眨了眨眼，想把那层不受欢迎的水汽逼回去。
教室里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，瞬间炸开了锅。
“天啊！
最后那道大题我公式写错了！”
“选择题第三题！
我就说选C吧！”
“完了完了，这分数回去怎么交代……嘿嘿，附加题居然蒙对了！”
此起彼伏的声音交织在一起，是懊恼的捶桌，是庆幸的欢呼，是焦急的核对，是分数带来的短暂天堂或地狱。
每个人的声音都像细小的针，密密匝匝地刺入苏晚星的耳膜。
她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，被这片喧嚣的海洋彻底淹没。
指尖冰凉，带着微微的颤抖，她几乎是带着一种掩耳盗铃的慌乱，把那张宣告失败的试卷匆匆塞进抽屉深处，仿佛只要看不见，那鲜红的“58”就不曾存在过。
讲台旁，数学老师李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，手里捏着一张试卷，脸上的表情是显而易见的满意。
他清了清嗓子，洪亮的声音轻易压过了全班的嘈杂：“安静！
都安静！
这次摸底考，难度适中，但很能反映大家暑假有没有松懈！”
他的目光扫过台下，带着审视的意味，最终定格在一个靠窗的角落，“尤其值得表扬的是——全年级唯一的一个满分！
沈砚之！
来，把你的卷子拿上来，给大家展示一下什么叫标准答案！”
“哗——”人群几乎是本能地让开一条通道。
苏晚星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，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，投向那个靠窗的位置。
沈砚之缓缓站起身。
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白校服外套，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胸口上方，身形挺拔如窗外那棵沉默的香樟树。
他没有理会周围投来的或羡慕或探究的目光，只是平静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，走向讲台。
他走路很轻，几乎没有声音，只有鞋底与地面极轻微的摩擦。
当他从李老师手中接过那张承载着满分荣耀的试卷时，手腕微微抬起，露出一截清瘦而有力的腕骨，骨节分明。
恰好有一束九月的阳光，顽皮地穿过明净的玻璃窗，跳跃在他微垂的眼睫和墨黑柔软的发梢上，镀上一层浅金色的、近乎圣洁的光晕。
然而，这暖融融的光，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，丝毫未能融化他眼底那片沉静的、似乎永远不起波澜的湖水——那是一双总是显得有些冷淡、疏离的眼睛，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。
那张象征着绝对理性和完美的试卷，如同加冕的皇冠，被李老师高高举起，然后在教室里开始缓慢地传阅。
每经过一个同学，都伴随着低低的惊叹和难以置信的吸气声。
苏晚星看着它一点点向自己靠近，手心沁出了薄汗，心跳声在耳鼓里擂动。
终于，那张薄薄的纸，带着一种近乎烫手的温度，传到了她手上。
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，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，轻轻抚过纸面。
字迹。
那是沈砚之的字迹。
工整、清晰、力透纸背，每一个符号，每一个数字，都像是用最精密的仪器刻印上去的，带着一种冰冷的、不容置疑的准确。
解题步骤更是简洁到极致，逻辑链环环相扣，严丝合缝，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述，清晰得近乎……残忍。
仿佛在无声地嘲笑所有试图挣扎的思路。
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到试卷最后，那道让无数人望而却步的附加题，空白处被流畅而自信的字迹填满，每一步都精准无比，答案完美得如同教科书上的范例，滴水不漏。
指尖划过那行云流水般的墨迹，再低头看看自己抽屉深处那张布满狼狈涂改、大片空白和刺眼红叉的试卷，那个鲜红的“58”仿佛瞬间燃烧起来，化作滚烫的烙铁，狠狠烫在她的心上。
一种混合着羞愧、无力与巨大落差的闷痛感，沉甸甸地压得她喘不过气。
原来，差距可以如此具象，如此令人绝望。
周围的喧闹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，变得模糊而遥远。
苏晚星深深地低下头，像是要埋进课桌里。
她像寻求庇护般，从桌肚最里面摸索出那个陪伴她许久的、厚厚的错题本。
封面是廉价的牛皮纸，早己被无数次的摩挲和翻阅磨得边缘毛躁、颜色泛旧，透出一种温厚的暖黄色。
这本子外表平平无奇，里面却藏着一个只有她自己知晓的秘密花园，一个记录着她所有数学战场上的狼狈与挣扎的角落。
她小心翼翼地翻开本子。
每一页的右上角，都用不同颜色的笔画着一颗颗形态各异的星星。
饱满圆润、线条坚定的实心星，是偶尔解出难题时点亮的小小欢喜；线条虚浮、轮廓模糊的空心星，是努力无果后淡淡的失落与迷茫；而那些画得歪歪扭扭、甚至被不小心滴落的泪水或汗水晕开、拖着长长铅笔泪痕的星星，则标记着每一次在数学迷宫中彻底迷失方向、撞得头破血流的绝望时刻。
每一颗星，都是她无声的呐喊和情绪的密码。
此刻，她翻到崭新的一页。
洁白的纸页像一片未开垦的雪地，等待着记录新的“战败”。
她拿起自动铅笔，笔尖悬在纸页顶端，迟疑了许久。
最终，她极轻、极慢地落下笔尖，勾勒出一颗 极小、极淡 的星星。
线条虚浮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。
画完后，笔尖久久悬停，仿佛有千斤重。
然后，她用更轻的力道，在星星旁边，小心翼翼地画了一个 笔首向下坠落的箭头 ，箭头深深扎进纸页里。
旁边，她用铅笔写下了一行几乎要隐没在纸张纹理中的细小字迹，字迹带着一种自弃的颤抖：＞ “开学第一考……还是没及格。
数学真的像片无边无际的黑森林，我好像……永远找不到出口的光。
星星，也要熄灭了。”
一股巨大的挫败感汹涌而来，几乎要将她吞噬。
她拿起橡皮，用力擦去一道明明复习过却还是做错的选择题。
橡皮在纸面上徒劳地摩擦，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。
细小的、灰色的橡皮屑如同冬日里最卑微的初雪，簌簌落下，先是点缀在她浅蓝色的校服裙摆上，又顽皮地滚落到冰冷光滑的灰色地砖上，聚成一小堆。
她叹了口气，弯下腰，正准备去捡拾这些“失败”的碎屑。
就在此时，一片颀长的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，遮住了她脚边那一小片光。
苏晚星动作一滞，下意识地抬起头。
是沈砚之。
他正拿着自己那张被无数目光洗礼过的满分试卷，沿着过道返回座位。
他走得不快，目光似乎落在前方，又似乎什么也没看。
那双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色运动鞋，迈着平稳的步伐， 不偏不倚，极其自然地踏过了她脚边那堆细小的橡皮屑 。
“噗嗤…”极其轻微、几乎被教室噪音完全掩盖的碾压声响起。
灰色的地砖上，留下几道模糊的白色印痕，那堆象征着她沮丧心情的碎屑，瞬间被踩扁、碾碎，与灰尘融为一体。
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脚下发生了什么，更没有侧目瞥向蹲在过道旁、姿势有些狼狈的她。
他径首走回自己靠窗的座位，像只是完成了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往返动作。
然后，他随手将那张满分的“圣旨”放在桌角，重新拿起那本厚得能当砖头的物理竞赛书，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，动作流畅而专注。
阳光重新落在他身上，将他笼罩在一个沉静、理性、仿佛与世隔绝的光圈里。
仿佛刚才脚下碾碎的，不过是空气中一粒最微不足道的尘埃，根本不值得投注一丝一毫的注意力。
苏晚星的心跳在那一瞬间诡异地漏跳了一拍，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。
随即，一股比刚才拿到试卷时更深沉、更无力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，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，将她彻底淹没。
她维持着弯腰的姿势，僵在原地。
目光怔怔地落在那几道模糊的白色印痕上。
然后，像是某种无声的抗议，又像是收拾残局的固执，她伸出手指，无意识地、近乎笨拙地，将那些 被彻底踩碎、沾满了灰尘、几乎无法辨认的橡皮屑碎末 ，一点点、艰难地拢回自己的掌心。
小小的、灰扑扑的碎屑，躺在掌心，带着地板的微凉。
它们看起来那么渺小，那么卑微，却又那么真实地刺痛着她。
它们像极了此刻她心底那片被名为“数学”的巨轮反复碾压、早己支离破碎、沾满尘埃的自信。
窗外，高大的香樟树在初秋微凉的风里舒展着枝叶，发出连绵不绝的“沙沙”轻响，如同温柔的低语。
阳光灿烂得有些炫目，慷慨地洒满整个校园，在窗棂上跳跃，在课桌上流淌。
然而，这明亮而充满生机的世界，却仿佛被一道无形而坚固的屏障隔绝在外，一丝一毫也照不进她被名为“数学”的浓重阴影所彻底笼罩的逼仄角落。
而不远处靠窗的那个座位，沈砚之微微低着头，额前碎发在阳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。
他依旧是那个活在满分光环里、被严谨公式与冰冷定理精准定义的理科天才，是老师口中完美的标杆，是同学眼中仰望的存在。
他沉浸在自己由逻辑构建的、清晰、明亮、秩序井然的世界里，对角落里这个为了一道基础题而画下泪痕星星、为橡皮屑被踩碎而心绪难平的女孩， 一无所知，也仿佛永远无需知晓 。
她的星星，在新一页的顶端，黯淡地闪烁着微不可察的光，旁边那个向下的箭头，像是一道绝望的叹息。
而他的世界，永远是那片由理性光芒照耀的、浩瀚、深邃、却 遥不可及 的宇宙。
两个世界之间，隔着一道名为“58分与满分”的巨大鸿沟，以及一堆被无意碾碎的橡皮屑。
苏晚星缓缓收紧掌心，将那些冰冷的碎屑紧紧握住。
指尖传来的微痛感，让她稍稍清醒。
她默默地坐回座位，将错题本轻轻合上，连同掌心那点卑微的“残骸”，一起塞回了抽屉最深处。
那里，黑暗而安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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