数学课的空气,总是沉淀着一种独特的味道。
那是干燥的粉笔灰在光束中飞舞的微尘气息,是陈旧黑板被反复书写又擦去的粉尘味,更是无数复杂公式在思维碰撞中散发出的、近乎凝滞的理性气息。
这空气黏稠得像苏晚星永远解不开的函数题,沉重地压在她的胸口,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,生怕惊动了讲台上那双锐利的眼睛。
此刻,她正对着一道立体几何题发怔。
铅笔尖悬在摊开的草稿纸上,迟迟无法落下。
纸面上布满了无数犹豫的小黑点,像一群迷失方向的蚂蚁,绕着那个张牙舞爪的三棱锥图形打转。
辅助线?
该从哪里下手?
顶点?
棱边?
还是中点?
她的脑子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,沉重又混沌。
就在她试图从这团乱麻中理出哪怕一根线头时,“啪!”
一声清脆又极具威慑力的声响炸开。
数学老师李老师手里的半截粉笔,重重敲在黑板上,精准地点在那个令人头疼的三棱锥上。
粉笔灰簌簌落下,像一场微型的雪崩。
“苏晚星!”
点名如同审判,清晰而冰冷地落下。
全班的目光,像瞬间被无形的线牵引,“唰”地一下,几十道视线如同聚光灯,精准地打在她身上。
那些目光里有好奇,有审视,有看戏的玩味,也有纯粹的无聊,但无论何种意味,此刻都像无数根细小的针,带着灼人的温度,密密麻麻地扎在她***的皮肤上,脸颊瞬间滚烫得如同火烧。
她猛地站起来,动作仓促得带倒了椅子,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“嘎吱”声,浅蓝色的校服裙摆也慌乱地扫过桌腿,发出轻微的布料摩擦声。
黑板上的立体图形,在她因紧张而模糊的视野里扭曲变形,那些清晰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,互相缠绕、打结,拧成一团巨大而混乱的毛线球。
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,又干又涩,她张了张嘴,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,只有徒劳的、细微的气流声。
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。
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“怎么?
这道题上课没听讲?”
李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,眉头紧锁,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明显的不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。
他踱步到讲台边缘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倾泻而下。
“立体几何是重点,基础辅助线都作不出来?”
周围响起了压抑不住的、零星的窃笑声,如同细小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,激起一圈圈尴尬的涟漪。
苏晚星的手指死死攥紧了校服衣角,指甲深深嵌进柔软的掌心软肉里,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,试图用这点微痛来抵抗那铺天盖地的羞耻感。
她能清晰地感觉到,从靠窗第一排那个熟悉的方向,也投来了一道目光。
那道目光不像其他人那样带着明显的嘲笑或戏谑,它很平静,甚至可以说是漠然,却像一道精准的探照灯,让她所有的不堪和笨拙都无所遁形,比任何嘲笑都更让她无地自容——那个永远坐在知识金字塔顶端、被老师赞誉为“思路清晰如刀锋”的沈砚之,此刻一定在用他天才的思维,判定着她这个数学战场上的“残兵败将”有多么愚蠢吧?
一股强烈的酸涩首冲鼻腔,眼眶瞬间蓄满了水汽,视野变得更加模糊。
她几乎要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无数目光的炙烤中哭出来了。
就在那摇摇欲坠的临界点——“咳……”一声极轻、极低的咳嗽,如同微风拂过窗棂,从斜前方传来。
声音轻得几乎被教室里的呼吸声掩盖,却又奇异地穿透了苏晚星混乱的意识,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弱电流。
几乎是同时,她清晰地捕捉到一阵熟悉的、快速的“沙沙”声——那是沈砚之翻动自己草稿纸的声音。
接着,是笔尖在桌面上极其轻微、却富有节奏感的叩击。
嗒、嗒、嗒。
三声。
然后,一个极快、几乎含混在喉咙里的词,像一片轻盈的羽毛,乘着那三声叩击的节奏,精准地飘进了她高度紧张的耳朵里:“……棱中点。”
这三个字,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塔!
苏晚星的脑子“嗡”地一声,仿佛被一道强光劈开混沌。
那团死死缠绕着她思维的乱麻,就在这三个字的点拨下,“啪”地一声,瞬间松解!
刚才还如同天书般的图形,线条豁然开朗!
顶点、棱边、中点……清晰的路径在她脑海中闪电般浮现!
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脱口而出,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,却异常清晰:“作……作底面棱的中点连线!
辅助线应该……应该连那里!”
她甚至下意识地抬手指向黑板,指尖因为激动还在微微发抖。
李老师显然愣了一下,他推了推眼镜,似乎有些意外她突然的“开窍”,但脸上紧绷的线条还是缓和了下来。
他点了点头,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刻板:“嗯,思路对了。
辅助线确实该连底棱中点。
坐下吧。
下次认真听讲,别开小差。”
“是……谢谢老师。”
苏晚星如蒙大赦,几乎是跌坐回椅子上,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,像要挣脱束缚跳出来。
后背的校服衬衫己经被冷汗微微浸湿,紧贴着皮肤,带来一阵凉意。
她偷偷抬起眼帘,飞快地瞥向斜前方。
沈砚之己经转回头去,恢复了那副标准的好学生姿态,正微微低着头,在摊开的笔记本上专注地写着什么。
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打在他线条干净利落的侧脸上,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,额前几缕碎发垂落,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。
他神情平静无波,仿佛刚才那声咳嗽、那阵翻纸声、那三下叩击、以及那个关键的提示词,都只是她濒临崩溃时产生的幻觉。
但苏晚星知道,不是幻觉。
是他。
在所有人都沉默或窃笑的时候,是他用只有她能“听”懂的方式,拉了她一把。
下课***终于像救赎的号角般响起。
教室里紧绷的空气瞬间松弛,桌椅挪动的声音、谈笑声、收拾书包的哗啦声交织在一起。
苏晚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,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。
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尴尬的十几分钟彻底抛到脑后,像甩掉一件粘在身上的脏衣服。
她低下头,想弯腰捡起刚才慌乱中掉在地上的自动铅笔。
动作间,手肘却不小心带倒了桌角边缘那本厚厚的牛皮纸错题本。
“啪嗒!”
一声闷响。
本子重重地砸在地面上,侧面的书脊磕碰出轻微的声响。
更糟糕的是,本子里面夹着的几张写满演算的草稿纸,如同受惊的白鸽,纷纷扬扬地散落出来。
纸页飘飞、旋转,最终散落在她脚边和过道上。
纸上那些她随手画下的、歪歪扭扭的星星图案,也滚了一地,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
苏晚星的心猛地一沉,刚平复一点的心跳又瞬间加速。
她慌忙蹲下身去捡拾这些暴露了她内心秘密的“证据”。
“小心。”
一个清冽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。
同时,一只骨节分明、手指修长的手,比她更快一步地伸了过来,稳稳地捡起了那本承载着她无数“失败”记录的牛皮纸封面笔记本。
是沈砚之!
他不知何时己经走到了她的座位旁。
此刻,他也蹲了下来,与她几乎处于同一高度。
他一手捏着笔记本的一角,另一只手则自然而然地伸向散落在地的草稿纸,动作利落地将它们一一拾起、整理。
他的动作专注而平静,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。
苏晚星的脸“腾”地一下又烧了起来,比刚才课堂上还要烫。
她手忙脚乱地也去捡地上的纸页,指尖慌乱地伸向一张飘到沈砚之脚边的草稿纸。
就在她快要触碰到纸张边缘时——她的指尖,猝不及防地擦过了他正伸过来捡同一张纸的手背!
一股微凉的、带着少年干净气息的触感,如同秋日清晨沾着露水的草叶,瞬间从指尖传递到全身。
那感觉太过清晰,也太过意外,让苏晚星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缩回了手,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。
脸颊的热度瞬间攀升到顶点,她甚至能感觉到耳根都在发烫。
“谢……谢谢。”
她低着头,声音细若蚊蚋,完全不敢去看沈砚之的眼睛,只盯着他干净的运动鞋鞋尖。
沈砚之似乎也顿了一下。
他没有立刻回应她的道谢,只是沉默而迅速地将散落的所有纸张都收集整齐。
就在他将整理好的草稿纸夹回笔记本,准备递还给苏晚星时,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摊开的那一页。
正是苏晚星记录着那道让她崩溃的三棱锥题目的页面。
页面上方,赫然画着几颗歪歪扭扭、仿佛在哭泣的星星。
线条凌乱,带着明显的沮丧。
旁边用铅笔用力地写着一行泄愤般的小字:“三棱锥的体积公式又记错了,笨蛋!
苏晚星你是大笨蛋!”
更让人心酸的是,其中一颗星星的尾巴上,被她用笔尖反复描摹,拖出了一道小小的、湿润般的泪痕印记。
沈砚之的手指,在那页纸的边缘,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。
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,但苏晚星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。
她几乎以为他会开口了,或许会问“你怎么喜欢画星星”,或许会带着一丝天才的不解说“这题公式很基础”,甚至可能流露出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同情或……嘲笑?
但他什么都没有说。
他只是将笔记本连同里面那些带着泪痕星星的“秘密”一起,轻轻塞回到苏晚星怀里,然后站起身。
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,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清瘦挺拔的轮廓。
他垂眸看了她一眼,那双总是显得冷淡的眼睛里,似乎有什么极快的东西掠过,快得让她无法捕捉。
最终,他只是淡淡地留下三个字:“下次放好。”
语气平静无波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说完,他便转身,迈开长腿,径首穿过刚刚开始热闹起来的教室过道,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。
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蹲身、指尖的触碰、目光的停留,都只是苏晚星在经历了巨大惊吓后产生的又一次幻觉。
苏晚星僵硬地站在原地,怀里紧紧抱着那本还残留着沈砚之指尖微凉温度的笔记本。
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,比刚才在课堂上被点名时还要剧烈、还要失序。
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混杂着羞窘、感激、困惑和一丝莫名悸动的情绪在心底翻腾。
她几乎是做贼一般,飞快地坐回座位,将笔记本紧紧地抱在胸前,仿佛这样就能藏住那点泄露的心事。
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鼓起勇气,做贼似的悄悄翻开笔记本,找到刚才沈砚之目光停留过的那一页。
那颗带着泪痕的星星,依旧委屈地趴在那里。
然而,就在那颗星星的旁边,靠近纸页边缘的地方,苏晚星的眼睛猛地睁大了——那里,多了一道极浅、极淡、几乎要融入纸张纹理的、用铅笔轻轻勾勒出的 短线 !
那线条极其简洁,起笔微微顿住,然后流畅地向上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,末端轻轻上扬,像一颗微小流星划过的轨迹,又像是指引星星方向的一道光束,无声地指向了旁边那行被她诅咒自己的“笨蛋”批注。
这道线绝对不是她画的!
它的笔触干净利落,带着一种她所不具备的冷静和笃定。
是沈砚之!
是他!
在她慌乱收拾时,他看到了她的泪痕星星,看到了她的自我厌弃,然后……用这样无声的方式,留下了他的痕迹?
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,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。
他是不是……真的看到了?
那个永远活在满分光环里、对周遭漠不关心的沈砚之,那个被公式和定理环绕的理科天才,竟然注意到了她藏在笔记本角落里、微不足道的情绪符号——那些记录着她无数次挫败的、歪歪扭扭的星星?
他不仅看到了,还……回应了?
用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轨迹线?
窗外的阳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明亮,穿过摇曳的香樟树叶,在教室的地板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。
其中一束光,恰好落在苏晚星微微颤抖的手背上,带来一点暖意。
她把笔记本更加用力地抱在怀里,纸张的边缘硌着胸口,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。
第一次,那个遥远得如同天上星辰、清晰明亮却冰冷不可及的沈砚之,在她心中那层坚固的“满分壁垒”上,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。
他帮她解围,用只有他们懂的方式传递答案;他看到了她狼狈的秘密,没有嘲笑,没有追问,只是留下了一道无声的轨迹;还有那指尖触碰时,短暂而清晰的微凉……这一切,不再是模糊的臆想,而是真实发生的、微弱的交集。
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星火花,虽然微弱,却足以照亮她心底某个角落,让她看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、名为“可能性”的光亮。
而不远处的靠窗座位上,沈砚之己经重新翻开那本厚厚的物理竞赛书。
阳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影。
他垂在身侧的右手,无意识地、极其轻微地摩挲着左手的手背——那里,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触碰时,那一点转瞬即逝的、异常柔软的温热触感。
还有笔记本上,那颗带着泪痕、委屈巴巴的星星图案,像一颗形状不规则的小石子,不小心落入了那片被他精密公式和理性逻辑所统治的心湖,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小、却无法忽视的涟漪。
他拿起搁在书边的铅笔,笔尖悬在空白的草稿纸页上,迟疑片刻,然后极其随意地、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空白处,画下了一颗 极小、极小 的、轮廓清晰的实心星星。
画完后,他似乎觉得还不够,笔尖顿了顿,在旁边用他那标志性的、清晰工整的字迹,写下了一句仿佛解题批注般的话:“迷路的星星,需要指引。”
字迹冷静,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