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座小院外,程薇宁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时,三个半大孩子正排排坐在石阶上,包袱在膝头堆成小山。
“宁姨!”
最小的方淼淼扑过来,发间红绳在风里荡成蝴蝶。
一辆青帷马车悄然停在小巷入口,静静等着院里的人出来。
收拾妥当,程薇宁带着三个孩子打开院门。
车夫掀开帽檐,露出陆守平憨厚的脸:“姑娘,夫人让我送您到益阳。
"他指着车厢里码齐的陶瓮,"腌菜坛子都给您带上了。”
程薇宁愕然,随后感恩一笑。
马车绕过庆贺新科的人潮,程薇宁望着窗外倒退的城墙,恍惚看见某个上元夜,两个孩童在柴房修补兔子灯的模样。
那时的烟火映着顾砚怀的脸,比现在游街的探花郎鲜活千万倍。
三日餐野露宿,终是在深夜来临前到了益阳境内大康镇下辖鱼米村。
抱着熟睡的方淼淼下了马车,驻足厚重门扉前,打量着眼前这座宅院。
宅院围墙高耸,碎瓦在月光下泛着犬牙般的冷光。
程薇宁摩挲着红木匣子里的地契,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破庙里,两个孩子分食野果的酸涩。
“我以后还要买座山,全部用来种水果和蔬菜,每天变着花样的吃,吃不完就扔!”
那时,两个小孩挤在破庙里,吃着从山上捡的野果子,即使酸的流口水还是努力梗着脖子大块咽下。
男孩默默看着女孩眼泪鼻涕混着果子渗出的汁水糊了她一脸,咬下手里的红果子,那甜丝丝的汁水瞬间充斥了口腔,并未出现想象中的酸爽。
握着果子的手微顿,嘴里的甘甜似乎也有了苦涩,心间的酸胀和难受渐渐放大,但他不敢哭,不敢多言,闷闷的逼自己把整个红果子都吃完。
“这后山......”她指尖发颤。
“都按公子......按夫人吩咐种了果树。”
陆守平差点咬到舌头。
廊下风灯晃了晃,照亮西厢房崭新的织机,那分明是江宁才有的样式。
当夜程薇宁在秋千上坐到露重。
京城方向的天空泛着诡异的红,像谁把朱砂泼在了云絮里。
陆府书房弥漫着血腥气。
陆卿舟腰间的白布洇出暗红,却仍执笔勾勒着朝堂关系网。
墨迹在几个人名中蜿蜒逡巡,像极了那年从排水渠流走的血河。
案头摆着程薇宁没带走的木梳,齿缝间还缠着几根青丝。
“公子,药。”
祈安把药碗从陈老大夫手中接过,将药碗放下,退至一侧。
刚端起药碗喝下,陆卿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。
陈老大夫掀开纱布倒吸凉气——伤口狰狞如蜈蚣,与当年程薇宁肩头的狼牙印如出一辙。
“不碍事。”
陆卿舟推开空碗,从书案抽屉里摸出个褪色的荷包。
粗麻布上歪歪扭扭绣着“平安”二字,是九岁的程薇宁用嫁衣金线拆了绣的。
陆卿舟虽为男子,从小锦衣玉食娇惯长大,长至九岁都未曾受过伤痛折磨,蜜里长大的孩子,却在九岁生辰之日经历了毕生所痛。
躲在柴草垛里眼睁睁目睹那利刃划破皮肤,鲜红滚烫的血液喷涌而出,一股一股汇在一起,流进沟壑,渗入地底…自此后,他每每看到鲜血就会晕厥,看到利刃寒光会浑身皮肤发疼,似乎那些利刃下一刻就会扎进自己身体,将他同样剥皮抽骨。
首到,管家那么多年的密训,地狱般的磨炼,让他变成了对自己比对敌人还要冷血的怪物,压制住内心对于血液的惧怕。
正值此时,门外传来陆守平声音。
“公子,奴才回来了。”
“公子,己经按照您的吩咐,程姑娘一切安置妥当。”
陆守平一进书房就低头回话。
“嗯,有劳。”
陆卿舟淡淡回道。
“小的在镇上多呆了几日,悄悄去看过,程姑娘平日足不出户,甚少与周围人打交道,自己在家收了山货腌制咸菜,姑娘己将方家两位小公子送去了私塾,奴才也把秦淮和秦宜两兄妹安排进了那处,并未被发现是公子的人。”
“派人暗中护着,不可有任何闪失,更不可打扰。”
“是,小的己经安排人留守,定会护好姑娘几人周全。”
“下去吧。”
“是,小的告退。”
窗外更鼓敲过三响,陆卿舟忽然轻笑:“她总说要做咸菜过冬......”话音戛然而止,指尖在虚空中抓了抓,仿佛要握住那缕总缭绕在鼻尖的雪薇香。
瓷碗映出他苍白的脸。
晕血的孩童,如今能面不改色地划开自己皮肉。
唯有闻到枕畔残留的雪薇香时,眼底才会泛起波澜。
待缓了缓,陆卿舟招手示意祈安上前。
祈安在烛光中俯身,听公子将计划娓娓道来。
窗外更漏声声,案上宣纸渐渐织成一张大网:密密麻麻的线头交织成网,翰林院许学士的名字与右都督连着一根红线,线上悬着小小的“嘉裕公主”木牌。
“去查查这个。”
陆卿舟指尖点着兵部尚书的朱砂印,“一年前送至北疆那批失踪的军械...”话音未落,窗外突然传来瓦片轻响。
暗卫彦回像片叶子飘进来:“公子,郑二爷今夜密会的人,带着都督府的鱼符。”
陆卿舟看着自己在宣纸上那密密麻麻的勾连。
“圣上初登大宝,朝廷上下人心不齐,二皇子党羽众多,未能一一拔除本就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,首辅与都督分庭抗礼,即使再有错处,圣上为稳定朝廷局势也未必会有所发落,郑国公虽为首辅门生,但因他二弟娶的都督佥事李大人庶女,又与都督府那位有了一丝牵连。”
“按理柳首辅是看不上都督府的人,二位素来政见不一早己形同水火,允许自己门生胞弟迎娶政敌下属之女确实让人捉摸不透。”
祈安拿着墨锭慢慢的给自家主子研磨起来。
“明面势同水火,暗里靠姻亲缔结盟约,这在任何朝代都不是个例,倒也无需将他二人关系摘的那般干净。”
陆卿舟铺平宣纸,再次执笔将查到的一些线索罗列开来。
一刻钟后,祈安在一旁越看越心惊。
皇贵妃的珠钗落在都督府妾室的妆奁里;驸马的诗集夹着边关驻防图;首辅门生娶了政敌庶女…...这些散落的珠子,终将被一根叫作“兵符”的金线串起。
自新帝登基后,其余几位皇子被封王遣往各路封地,新皇仁慈,让各位王爷将母妃也一同带走,唯有曾经的皇贵妃孟昭仍居宫中。
先皇后薨逝,中宫空悬五载,先帝都未曾晋位于皇贵妃,虽让她执掌六宫,但帝后宝册凤印均未给予。
而皇贵妃并无皇子,唯有一位嘉裕公主,被先帝指婚当年的新科状元许时文,如今官拜翰林学士正五品。
“许时文虽贵为驸马爷,但先帝却将他置于翰林院,若没外功,不被贬罚,大概到死都在那位置上。
不过他姐姐居然是右都督的妾室?
他三姐夫还是兵部尚书的嫡子。”
“京都家族势力盘根错节,细查下去,和谁都会有点裙带关系,你莫要忘了,去岁先皇驾崩,二皇子夺嫡,禁卫军哗变,大臣都以为危在旦夕,是右都督手持兵符带着亲军京卫闯宫护驾,才使二皇子伏诛,兵符乃圣上掌控,右都督无统兵之权,如何能得?
二皇子夺嫡前夕,嘉裕公主可是在宫中小住了三日。”
“公子的意思,是皇贵妃早就投诚右…”祈安指着那珠钗二字,未尽之语在场三人心下了然。
“彦回,你去替我办件事。”
陆卿舟示意彦回俯身过来,在他耳边言语几句。
待彦回离去,陆卿舟依然看着桌上的宣纸发呆。
当祈安研磨的墨汁第三次凝结时,陆卿舟突然咳嗽起来,腰间血色漫过纱布,他却想起鱼米村的秋千,此刻是否也沾了夜露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