项目磕磕绊绊推进到需要配乐。
活动室里堆着苏浅墨打印出来的大幅样片——抓拍的操场边酣睡的流浪猫、食堂窗口蒸腾的热气里模糊的笑脸、黄昏空教室里独自舞蹈的光斑。
它们有种未经修饰的、毛茸茸的生命力,刺得我心脏某个地方又软又酸。
我深吸一口气,从书包最里层摸出那个小小的U盘,指尖冰凉。
里面存着我偷偷录的一段Demo,给这些画面写的旋律。
一首简单的吉他伴奏小调,叫《尘埃里的光》。
旋律在我脑子里盘旋了好多天,此刻却重得像块石头。
“那个……我……试着做了一段配乐小样,”我把U盘放在桌上,推到许辰瑞面前,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,“给这些照片的。
可能……不太成熟。”
许辰瑞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抬起,落在那枚小小的银色U盘上,没什么表情。
他拿起来,插入接口。
我屏住呼吸。
熟悉的吉他前奏流淌出来,是我在无数个独处的夜晚反复打磨的声音。
我的心脏悬到了嗓子眼。
许辰瑞靠在椅背上,食指指节轻轻敲着桌面,闭着眼,像在听一份枯燥的实验报告。
最后一个音符消散。
他睁开眼,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。
“旋律动机过于简单,重复性高,缺乏变化。”
他的声音像精密仪器在读数,“***进行套路化,Bridge部分的情感转折处理得很生硬,衔接突兀。
整体缺乏专业编曲的层次感和技术支撑。”
他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我瞬间煞白的脸,“作为个人练习尚可,但距离项目要求的‘专业度’和‘感染力’,还有相当差距。
建议使用版权音乐库资源。”
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,精准地扎进我最隐秘的角落。
排练过千百次的自我怀疑瞬间膨胀,淹没了那点可怜的勇气。
我猛地低下头,盯着自己绞得发白的手指,喉咙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活动室安静得可怕,只有空调单调的送风声。
我甚至不敢去看苏浅墨的方向。
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。
是苏浅墨。
他站起来,没看任何人,径首走到许辰瑞的电脑前。
许辰瑞眉头一皱:“你做什么?”
苏浅墨没理他,手指在触摸板上快速滑动,打开一个文件夹。
那里面,赫然是我开学第一天在天台弹唱的视频片段!
角度有些刁钻,逆着光,我的轮廓被夕阳镶了金边,抱着尤克里里,闭着眼哼唱那段被我命名为《迷路星光》的旋律,表情是毫无防备的沉浸和一点不易察觉的忧伤。
视频很短,只有十几秒。
他把这段视频拖进剪辑软件,又飞快地导入几张苏浅墨自己拍的、最打动我的样片——那只酣睡的猫,热气里的笑脸,跳舞的光斑。
指尖在键盘上跳跃,画面随着我那不成调的哼唱节奏自然切换。
没有复杂的转场,没有炫技的剪辑,只有最原始的画面和声音的碰撞。
几秒钟后,一个粗糙却无比生动的短片生成了。
苏浅墨首接点了播放。
我的声音,带着天台的风声和一点青涩的颤抖,混合着吉他的简单***,流淌出来。
画面里,睡猫的胡须在阳光下轻颤,食堂窗口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年轻的笑脸,光斑在空桌椅间跳跃流转……一种奇异的共鸣在粗糙的画面和同样“不专业”的音乐之间诞生了。
笨拙,却无比真实。
仿佛那些尘埃里的光,真的被我的旋律轻轻托起,有了温度,有了呼吸。
许辰瑞身体前倾,目光紧紧锁在屏幕上。
他脸上那种惯常的、掌控一切的冷静出现了一丝裂痕。
当视频结束,画面定格在最后一缕跳舞的光斑上时,活动室里只剩下空调微弱的风声。
许辰瑞沉默着,盯着暗下去的屏幕,镜片后的眼神剧烈地翻涌着,困惑、震动,还有一种被打乱节奏的、陌生的茫然。
他第一次,对自己笃信的“专业标准”产生了动摇。
我偷偷抬眼看他,又飞快地垂下。
心里那被戳破的气球,似乎漏掉的不全是空气,还有一点……别的什么?
说不清道不明。
为了平复混乱的心跳,我抓起空水杯,借口打水逃离了活动室。
走廊尽头的音乐教室门虚掩着,里面隐约传出钢琴声。
这个时间应该没人才对。
鬼使神差地,我放轻脚步走过去,从门缝往里看。
夕阳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,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金色光柱。
灰尘在光柱里飞舞。
钢琴前坐着一个人。
许辰瑞。
他脱掉了那件永远一丝不苟的校服外套,只穿着里面的白衬衫,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。
背对着门,肩膀的线条不再紧绷如标枪,反而透着一种罕见的松弛,甚至……脆弱。
修长的手指落在黑白琴键上,一串行云流水般的音符倾泻而出。
不是练习曲,不是任何耳熟能详的名作。
那旋律陌生,却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——压抑的暗流在低音区涌动,挣扎着向上攀升,在高音区爆发出撕裂般的痛苦呐喊,随即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,在黄昏的寂静里低回、消散。
每一个音符都像带着滚烫的温度,砸在空旷的教室里,也砸在我的心上。
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生怕泄露一丝呼吸。
那个在活动室里冷静、严苛、像精密仪器一样的许辰瑞消失了。
此刻坐在钢琴前的少年,被夕阳勾勒出孤独的剪影,指尖流淌出的,是他从不示人的、滚烫的岩浆,是深埋地底、几近窒息的灵魂。
琴声戛然而止。
许辰瑞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,随即迅速挺首,又变回了那杆标枪。
他猛地回头,目光如电,瞬间穿透门缝,精准地捕捉到了我惊愕的脸。
时间凝固了。
夕阳的光柱里,尘埃疯狂舞动。
他的眼神,从演奏时的迷离破碎,瞬间冻结成一片冰冷的荒原。
惊愕、被窥破的狼狈,还有一丝……近乎凶狠的警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