刺鼻的劣质木料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类似于陈年草药和泥土腐败的怪味，猛地冲进林默的鼻腔。他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，骤然张开嘴，贪婪地吸入一大口浑浊的空气，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嘶鸣，胸口剧烈起伏，牵扯得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叫嚣着剧痛。
冰冷，坚硬，狭窄。
这是意识回归后最强烈的感知。他费力地转动眼球，视野模糊一片，只有头顶上方几指距离处，一块粗糙、带着毛刺的深色木板，隔绝了所有光线。
“我…不是在ICU吗？”林默混乱地想。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：无影灯刺目的白光，心电监护仪催命符般拉长的“嘀——”声，医生模糊的叹息，亲人压抑的哭泣…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下坠感。
可这里不是医院。这狭窄、散发着霉味和木头味的地方…是棺材？！
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，死亡的冰冷触感似乎还残留不去。他用尽全身力气，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，狠狠砸向头顶的木板。
咚！沉闷的响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。
“动…动了！里面有动静！”一个年轻、带着极度惊恐的尖叫声穿透棺木传来。
“诈…诈尸？！”另一个更粗哑、同样颤抖的声音响起。
咚咚咚！林默顾不得许多，求生本能驱使着他，用肩膀和手肘疯狂撞击棺盖。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钻心的疼痛，但他不敢停。终于，“咔嚓”一声脆响，腐朽的棺盖边缘裂开一道缝隙，刺眼的光线混合着新鲜的、带着草木和泥土腥气的空气猛地涌入。
他奋力推开变形的棺盖，挣扎着坐起身，贪婪地呼吸着。眼前景象让他瞬间呆滞。
没有医院白色的墙壁，没有消毒水的气味。他正坐在一口薄皮棺材里，棺材停放在一个破败院落的角落。院墙是低矮的土坯垒成，多处坍塌，露出外面荒芜的野地。几间歪歪斜斜的茅草屋勉强支撑着，屋顶茅草稀疏，在风中瑟瑟发抖。院子中央，两个穿着灰扑扑、打着补丁短褂的青年，脸色煞白如纸，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，眼睛瞪得溜圆，惊恐万分地盯着他，如同见了地狱爬出的恶鬼。
“鬼…鬼啊！”其中一个瘦高个的青年怪叫一声，连滚带爬地冲向院门。
“别…别过来！”另一个矮壮些的青年虽然腿肚子也在打颤，却强撑着没跑，顺手抄起了旁边一根手臂粗的木棍，色厉内荏地指着林默。
林默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，穿着一件同样破旧、沾满泥土的灰色麻布衣服，身体瘦弱得可怜，皮肤是病态的苍白，手臂细得仿佛一折就断。这不是他熟悉的身体，更不是他三十岁、长期伏案工作略显虚胖的躯体。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，那里曾经因为肿瘤而插着管子，现在却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包裹着嶙峋的肋骨。
记忆的洪流终于冲垮了最后的堤坝，属于“林默”这个身份的记忆碎片——一个同样病弱、父母双亡、被远房亲戚嫌弃、最终在贫病交加中咽气的少年——涌入了他的脑海。
穿越了？还穿成了一个刚下葬的短命鬼？！
荒谬感夹杂着剧烈的头痛和身体的极度虚弱，让他眼前阵阵发黑，差点又栽回棺材里。
“我…不是鬼。”他艰难地开口，声音嘶哑干涩，像是砂纸摩擦，“水…给我水…”
矮壮青年狐疑地看着他，又看看被推开的棺材，显然不信。这时，院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，一个穿着相对整洁、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，手里还提着一个旧瓦罐。看到坐起来的林默，汉子也惊得“啊呀”一声，手里的瓦罐差点脱手。
“二…二叔？”矮壮青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，指着林默，“林…林默他…他活了！”
被称作二叔的中年汉子定了定神，壮着胆子走近几步，仔细打量着林默，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：“默伢子？真…真是你？你…你没死透？”他顿了顿，似乎觉得这话不妥，又改口，“阎王爷不收你？”
林默虚弱地点点头，他现在急需补充水分和搞清楚状况：“水…二叔，有水吗？”
二叔迟疑了一下，最终还是把瓦罐递了过去。林默接过，也顾不得脏，仰头猛灌了几口带着土腥味的凉水。冰凉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，带来一丝清明。
“二叔…这…是哪？”他喘息着问。
“还能是哪？咱黑石村啊！你这孩子，病糊涂了？”二叔看着他，眼神复杂，有惊惧，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，“昨儿个…你明明都咽气了，族老说天热不能停，这才匆匆给你钉了棺…谁成想…”
黑石村？林默在混乱的原主记忆里翻找，似乎是个依附于某个修仙宗门的凡人村落。他挣扎着想爬出棺材，身体却软得厉害，试了几次都没成功。
“行了行了，没死透是好事，也是麻烦事。”二叔皱着眉，语气带着几分不耐，对旁边那矮壮青年道，“铁牛，搭把手，把他弄出来。正好，今天是青云宗仙师来测灵根的日子，全村适龄的孩子都得去。你既然活过来了，也去碰碰运气吧，万一祖坟冒青烟了呢？总好过赖在家里吃白食。”
铁牛不情不愿地上前，和林默的二叔一起，像拖麻袋一样把他从棺材里拽了出来。双脚虚软地踩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，林默才真正有了重活一次的实感，尽管这“重活”的开局，糟糕得令人绝望。
他被半搀半拖着，跟在二叔和铁牛后面，走向村口。一路上，遇到的村民看到“死而复生”的林默，无不惊骇地避开，指指点点，窃窃私语，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嫌恶，仿佛他是什么不祥之物。
村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，大多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，个个神情紧张又带着期盼。他们的父母亲人围在四周，眼神热切。人群前方，一块磨盘大小的青黑色石头静静矗立，石头上刻满了复杂玄奥的纹路，隐隐有微不可察的流光闪过。石头旁，站着两名身着青色云纹长袍、气质出尘的青年男女，神情淡漠，眼神扫过人群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。
这就是测灵石？青云宗的仙师？林默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。修仙！长生！移山填海！这些前世只存在于幻想中的词汇，如今竟如此真实地摆在眼前！这具身体孱弱不堪，原主的记忆里更是穷困潦倒，毫无出路。这灵根测试，或许是他摆脱这地狱开局唯一的希望！他必须抓住！
二叔把他往前一推，对着那两位仙师挤出讨好的笑容：“仙师大人，这是我家侄子林默，昨天…呃…生了场大病，刚缓过来，也符合年龄，请仙师给测测吧。”
那男仙师眉头微蹙，扫了一眼林默。林默此刻脸色惨白如纸，嘴唇干裂，身上还沾着棺材里的泥土和草屑，宽大的破麻衣空荡荡地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上，摇摇欲坠，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，与周围那些虽然紧张但还算健康的少年形成了鲜明对比。男仙师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弃，仿佛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。
“哼，病痨鬼一个，也来凑数？浪费时间。”男仙师的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，冰冷刺骨。
林默的心猛地一沉，拳头在宽大的袖子里悄然握紧，指甲几乎嵌进掌心。屈辱感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。
“师兄，宗门规矩如此，凡适龄者皆可测，勿要节外生枝。”旁边的女仙师声音清冷，不带什么情绪地提醒道。她看向林默的眼神虽无鄙夷，却也如同看着路边的石子，平淡无波。
男仙师不耐地哼了一声，指向测灵石：“手放上去，集中精神！别磨蹭！”
林默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头的屈辱和怒火，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测灵石前。粗糙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。他闭上眼，努力集中精神，将所有的念头都聚焦在掌心接触的石头上。他需要灵根！他必须要有灵根！这是他在这陌生世界活下去、改变一切的根基！
嗡……
测灵石微微震动了一下，表面的纹路亮起极其微弱、几乎难以察觉的灰蒙蒙光芒，如同劣质灯泡接触不良时的闪烁，黯淡、驳杂、毫无生机，仅仅亮起不到一息，便迅速黯淡下去，彻底熄灭。整个过程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。
“噗嗤！”男仙师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嗤笑，声音里充满了快意和轻蔑，“灰光？驳杂不堪？连最下品的伪灵根都算不上！彻彻底底的废灵根！灵气绝缘体！我就说是个没用的废物，白白浪费宗门赐下的测灵石灵力！”
废灵根！
这三个字如同三把烧红的钢锥，狠狠刺入林默的耳膜，扎进他的心脏！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和毫不掩饰的嘲笑。
“废灵根？比伪灵根还不如？”
“哈哈，我就说嘛，病得快死的人，还能有什么指望？”
“棺材里爬出来的晦气，果然不假！”
“白高兴一场，还以为他‘死而复生’有什么奇遇呢，原来更废物了！”
原主记忆中那些被嫌弃、被欺凌、被视作累赘的画面，与此刻的鄙夷嘲讽交织在一起，像冰冷的潮水将林默淹没。他僵立在测灵石前，掌心还残留着石头冰冷的触感，身体却仿佛掉进了冰窟，血液都凝固了。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，被无情碾碎。废灵根…在这个世界，这意味着他连做牛做马的资格都没有，注定是尘埃中的尘埃，比凡人还不如。
“滚吧！别在这里碍眼！”男仙师厌恶地挥挥手，像驱赶苍蝇，“下一个！”
林默被铁牛粗鲁地一把拽开，踉跄着退到人群边缘。他看着那些测试出伪灵根、下品灵根的少年少女被仙师温和对待，家人欣喜若狂；看着铁牛测出了微弱的下品土灵根，他的二叔激动得老泪纵横，拍着铁牛的肩膀；看着人群的焦点彻底远离了他，仿佛他从未存在过。
巨大的失落、无边的屈辱、以及对这个残酷世界的冰冷认知，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。他茫然四顾，破败的村庄，冷漠的村民，仙师鄙夷的目光，还有那口停放在角落、刚刚爬出来的薄皮棺材……世界一片灰暗，前路断绝。
二叔陪着笑送走了两位仙师和铁牛，回来看到还呆立在原地、失魂落魄的林默，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，只剩下浓浓的嫌弃和不耐烦。
“还杵在这儿干嘛？丢人现眼还没丢够？”二叔的声音冰冷刻薄，“家里没多余的粮食养闲人，更别说养一个‘死过’的废物。天黑之前，自己滚蛋！别把晦气带进家门！”他说完，看也不看林默一眼，转身就走，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眼睛。
夕阳的余晖将林默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，投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。风吹过破败的院落，卷起几片枯叶，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。世界一片寂静，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，沉重而缓慢，像是在为这具躯体和灵魂敲响最后的丧钟。
废灵根。无家可归。身无分文。孱弱不堪。
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，压得他喘不过气。原主贫病交加死去的记忆碎片不断涌现，提醒着他留在这里的结局——要么冻饿而死曝尸荒野，要么被当成不祥之物活活打死。
他不能死。他好不容易从棺材里爬出来，不是为了再死一次！
活下去！无论如何，先活下去！
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火星，微弱却顽强。他拖着疲惫不堪、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体，一步一挪地，朝着村外未知的荒野走去。每一步都沉重无比，踩在碎石和枯枝上，硌得生疼。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沉入远山，无边的黑暗如同巨兽的利口，吞噬了那个破败的村落，也迅速向他包围过来。
寒冷，饥饿，虚弱，以及对黑暗荒野本能的恐惧，如同附骨之蛆，不断侵蚀着他仅存的意志。不知走了多久，也许只有几里地，也许更短，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，膝盖一软，“噗通”一声重重摔倒在地。粗糙的石子和干枯的草茎硌在脸上、身上，带来尖锐的刺痛。
他趴在地上，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。肺里火烧火燎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。视线开始模糊，黑暗越来越浓重。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，再次漫过心头。
难道…就这样结束了吗？刚爬出棺材，又要曝尸荒野？何其讽刺！
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之际——
一个极其微弱、仿佛隔着无尽时空和厚重帷幕、带着难以言喻的古老与疲惫的声音，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最深处响起：
“呵…废灵根？有点意思…小子，你这身体…破得够彻底的啊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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